寧願苦寫,也不願被怪物降服


他以為在這個城市遊走多年,他會漸漸移情別戀,從紙本書的龐雜思想叢林,轉戀人手一枚的「怪物」。

他總說那一方連接著全世界各個角落的微小裝置是個怪物,愈發袖珍,卻也愈發擄獲了這個世代的眼光,征服了一個時代的思考模式。

他曾一度耽溺在那閃爍的視野裡,雖然未曾愚蠢地以為就是一切,卻也不曾奮力掙脫這怪物寄生於身上的親暱,甚至被其便捷性與即時性所寵溺,也拼命朝腦袋裡猛灌所有觸目所及的資訊,以為博學。

直至他獨坐案前良久,瞪著白紙發愣——並非是他無法催動思考的油門,而是各種時時兜籠而來的喧嘩虛語如惱人的飛蠅群魔亂舞,一時不知從何聽起——他才驚覺自己遠離靜默的文字太久,快失去了原本沈澱甚至黏膩的能力。

他需要有力度的字詞餵養,才能生長。他想。



而那些稍縱即逝如同夏夜花火的速食書寫,或許能短暫充饑,但營養價值不大,久食必失衡,或養肥遲滯,或智識流失。

於是他重新對焦周身的生活相貌,捕捉身畔的人事況味,如一氊捕蠅粘,將飄忽在空氣中最輕渺的塵埃也霑染,體現入世之身的出世之神(精神)。

或許這是他不斷說服自己踏入喧擾俗世卻未曾遺忘敏銳收攝每一顆人間煙火的理由。

好比他踩踏著鋼骨階梯下樓,走過昏黃街燈的騎樓,想著腳下堆砌而成的物質,與周邊無止盡竄動的慾望熱流。每一枚行經而過的雙眼都暗嵌著蠢動燎燒的慾望:食慾、物慾、性慾、創作慾⋯⋯

多麼神奇!他將這些原來是一幅幅的畫面用眼眸搜刮進體內,然後任它們在波濤洶湧的意識流中沈澱,再試圖打撈出適切的字眼,藉由指頭放射到紙頁上,形成一抹抹或是濃縮而成的文學膠囊,或是鋪撒開來的心靈米飯,餵飽貧瘠荒棄的瘦土。



而當他者咀嚼這些書寫時,文字便又被吸收肢解,在不同的內在視點映現出不同的幻燈片。每一間暗房都是一個自成一格的意識小宇宙。

所以,最終他還是深深戀慕著這樣的纏綿悱惻,與掏心掏肺的書寫者不斷對衝而激發出的喃喃自語,彷如愛慾貪嗔,如此迷醉也不願醒轉。

冷冰冰的怪物,充其量不過像是一種現代式的靈媒,讓各類思想載體借屍還魂於硬邦邦的框架內,不止困住了繆思女神的四肢,也形而上地框限了集體心靈匱乏者的窄小視線。


即使寫作是一種苦工,但只要坐到打字機前,還是非常快樂的。
這是創作者的無上苦楚與至高歡愉。
——《憂傷向誰傾訴》,鐘文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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