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哭泣去成全


書寫有時候除了是一種表達、一個記錄,更是一次將曾經目睹或經歷的人事回憶一遍的機會。

即使悲傷,這樣的追憶也會為我們的人生帶來更宏觀的視野,了解到自己雖然渺小卻也無可取代。

那一天陽光燦爛,我們到醫院欲探視生病的姑丈,卻沒料到抵達時他已離逝。

就像電視裡常演的那種戲碼,如今活生生出現在我眼前,姑姑痛哭失聲,望著像是安靜睡著的姑丈說:「為何你沒有等我?」多人共享的大眾病房迴盪著姑姑那讓人揪心的啜泣聲。

雖然大家已經對陷入昏迷的姑丈的情況有所明瞭,也在醫生的解釋後做了心理準備,但當這一天來臨時,身為親眷的我們仍不免悲慟,尤其我身處第一前線,第一次看著院方面無表情地處理一切,殯葬業者更早已隨侍在側,姑姑和表姐的難過難以言喻,我只是抱著心碎的表姐,什麼都說不出口。

這讓我不禁想起十六年前的那一天早上,母親在家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情景。那時我十三歲,死亡離我還太遙遠,所以我除了哭就只是哭,所有的一切都交由大人來處理。

我們跟隨醫務人員,推著姑丈到太平間,那長長的迴廊彷彿無止盡延伸,怎麼走都走不完,頭頂的三葉扇在中午燠熱的空氣中打轉,剛要放飯的護士們微笑著擦身走過,討論著待會兒要吃什麼。

醫院依舊嘈雜,我卻只依稀聽到含糊的聲線,彷彿在水底聽陸上的聲音,一切近在咫尺,卻離我好遙遠。

相隔一個肩膀的距離,那一邊廂一切如常,年輕實習生的燦爛人生才正要起步,這一邊廂有一個至情至性的姑丈結束了這一生的旅程,再也沒有苦痛。

辦理好官方手續後,就要將姑丈的大體送回家,然後由殯葬業開始安排告別式的流程。

人生很現實,哭完以後,臉頰的淚痕仍未乾,就要開始著手面對瑣碎的金錢問題。前一秒還尚未從喪親的傷痛中平復過來,下一秒卻必須迅速切換成理性的臉,考量自身的經濟狀況,去處理親屬身後事的繁文縟節。

從太平間往回走時,一對年輕男女和我們擦身而過,女生哭得哽咽,鼻頭紅紅的,那太平間裡也躺著某位她的摯愛,如今也已從這個凡塵的修行中「畢業」。我想,這條走廊目睹了多少傷痛的靈魂,也目送了多少消殞的肉身。

前往醫院停車場時,我們走過另一棟建築物,抬頭一看才發現大門口前掛著「分娩中心」的牌子,新生命降臨人世的地方。

一對年輕的夫妻剛走出來,媽媽懷裡抱著應該是才剛出生不久的小嬰孩,當我終於要轉入地下停車場時,還可以聽到嬰兒漸行漸遠的哇哇哭泣聲。

生與死都是生命的必經之路。從我們呱呱墜地的那一天開始,我們就在迎接死亡,就像我從生者哀泣的太平間,一路走到喜迎小生命的生產中心,原來生與死都充滿了哭泣,只不過誕生的哭泣是嬰兒肺活量巨大的嚎哭,而往生的哭泣則是在世人替代逝者的悲鳴。

當我們降臨這一世,我們用盡吃奶之力,喊出了對未來的恐懼與期待;終有一天,我們將默不作聲地離開,留給身邊的人們一些回憶,讓他們替我們喊出對過去的感激。

感激生命如此賣力,用大笑大哭來成全我們一輩子的精彩。

三姑丈,一路好走。



追伸:此文亦刊登於7月27日的《星洲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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