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一本書表達最深的不捨與愛——讀鍾文音《捨不得不見妳》


二零零七年我第一次接觸到台灣作家鍾文音的文字,她的《三城三戀》是我讀到的第一本作品,並且就此深愛著那種濃稠而帶點悲憫氛圍的文學風格。

當年我仍在首都就學,從南方的鄉下小鎮初次離家到大城市去生活學習,那個年代網絡和個人筆電才剛普及不久,智能手機還沒來臨,我記得剛上首都的前兩年,我連自己的筆電都還沒有,所以泰半時間我都喜歡窩在宿舍裡閱讀,偶爾寫字,而那個時期成了我最常逛書店的純粹時光。

女作家鍾文音的文筆常夾帶滂沱的憂鬱潮氣,她寫國外旅跡和文學家的生平,從她的文字裡我認識了墨西哥畫家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捷克文學家法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和俄羅斯詩人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等,可以說她是我走入更深幽文學領地的一個重要引路人,每一次閱讀她的作品,我都會從通俗的劇作中回望更純然的文字力量,也常被她堅持不懈的創作身影所鼓舞。



她的新書《捨不得不見妳》是我初見她展現大量生活氣息的書寫。關於母親的中風癱瘓,關於她從一個文字工作者走入照顧母親的看護角色,關於病院體系的現實與無奈,關於床榻前的親情不捨與奔騰回憶,她繼續發揮她擅長的家族史描寫,從母親癱倒下來的契機,慢慢揭開作家自出生、成長、家庭、個人、故里、他鄉到於今母女關係的重新整頓。

作為一個長期讀者,我必須說我讀此書時總升起部分熟悉感,尤其是她母親的段落,因為早在鍾文音的前幾本著作中,母親就一直是她重要的書寫角色之一,無論是她遠遊天涯時母親從故鄉捎來的叩問,還是在她陷落虛實難分的情愛糾葛時母親的厲聲責問,從這些作者不吝惜剖露的描述中,我似乎不自覺地記憶了她母親的鮮明性格形象,以至於當我在閱讀這本《捨》時,我竟對那些如刀劍般的言語感到不再陌生與驚異,彷彿我是個知悉她們母女倆的老鄰居。

因為文字,我成了鍾文音母女關係的遙遠窺探者。



所以當她在書中寫到她如何悉心照料病倒的母親,如何面對在和時間賽跑的親人時,我都感到一股油然不捨的難過,一方面也是因為不自覺勾起了自身母親十幾年前同樣臥病在床的那段時光。當我讀得越仔細,那些我以為早已忘卻的種種過去就越清晰如幻燈片般地被召喚回到我的眼前。時光交錯,因為一本書寫而讓病痛感傷者互相重疊。

或許也曾走過那樣的心路歷程,我在讀到她說這段話時尤其感觸良深:

「雖知悉生老病死隨時虎視眈眈著,但人總有逃避之心,因此其實我從來沒有正視過身體病老之景,母親的示現,是我今生最大的一門功課,生死學、看護學、心理學、穴脈學、用藥學、溝通學……我學得好多好多,這些都遠遠比我的文學還要廣大而深遠。」



畢生熱衷創作的鍾文音用她的際遇告知讀者,文學或可將我們的視野拉拔到更高的境界,但一個無預警的無常造訪,血淋淋的生死課題橫擺眼前,形而上且遙遠的文學有時不得不被擺到很後面,讓位給近在咫尺的生活和生存的現實考量。

但我想還有更多的,是她如何用寫一整本書的身姿,來表露她對母親無限的親愛。就像她在封面內頁寫下:「保留一個地方想念妳。」



追伸:本文同時刊載於今日《星洲日報》副刊<讀家>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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