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印度紀行結語:回家路上


「我希望自己以管窺天的私想,不要冒犯天地的完整,因為,在旅行中,我不斷對這個世界願意這樣緊緊環抱著我的溫暖和寬廣,充滿了感謝!」——蔡穎卿《旅行私想》

印度是一個神奇的國度。

坐在空調充沛的豪華一等火車車廂裡朝新德里開去,在快要抵達終站時,列車逐漸放緩速度,車窗外的景致由空曠荒涼的鄉野轉變成進入城區的高樓錯落,不過傍著鐵軌而建的成排房舍皆是簡陋頹敗的貧民窟,極度破爛卻色彩極度繽紛,從窗扇前一一滑過,在我的視網膜印下難以抹滅的強烈既視感。



從印度回來一個月後,我才開始整理手邊的旅行資料,認真回溯記憶和經驗的痕跡,并將之提煉成紙頁上自己滿意的字句,這麼日日睜開眼睛便傾盡全身力氣去完成的任務,表明了我多麼看重旅後心境的折射角度,我不想輕易任由後來的生活氣息牽制或影響我前陣子才用自己的雙腳行經而過的美麗次大陸。

花了又一個月的時間,我終於幾乎把想寫和不怎麼想寫、該寫和或許不該寫的都一股腦兒地傾注在這裡,未必盡得人意,但我知道如果字字斟酌考究到底,那是會一步也跨不出去的,這是從年紀漸長的歷練積累中學到的世故和務實,刀起刀落的麻利爽快。



時間會替我修繕那些不成氣候的部分,篩濾掉冗贅繁雜的心聲,將稚嫩無知的疑慮發酵成更純熟的縱觀大局視野,就像這趟印度之行,經過快兩個月的沉澱,我回望,似乎對她更客觀且包容。

我曾經有過一個奇怪的擔憂:擔心下一世的自己思想鄙俗,因而招致充滿苦難的人生。我在想,假若下一世的我沒有現下的思想開化,學不會至今學懂的看淡與放下,而是執念頑強且庸俗貪嗔,那我會溺陷在物質汪洋裡遭受多少心念折磨。

但很快,眼見各種現實考量毫不遮掩地來到我跟前,我就不禁莞爾,這一生都還沒過完呢,自身未保,還有無數待我操心的人事,我竟然還有餘裕去管下輩子,這也未免太杞人憂天了吧?



就像在印度,他們沒有閒暇去考慮太多東西,別說下輩子,有時就連下一個日出都是更迫在眉睫的生存考驗,貧窮在這裡成為一種無法迴避且隨處可見的光景,如同陽光、雨水、綠樹、呼吸那般如常存在,而他們的笑靨裡有我看不到的生活磨難,他們的市儈則是對自我存在最原始的生命力展現。

我走過繁華街頭,轉過骯髒巷弄,我和富裕的印度商人聊吉隆坡的天氣,被住在垃圾場的印度家庭叱責我不該舉起相機拍攝,我遇見熱情過頭的飯店服務人員,被莫名衝到我面前的乞丐小女孩擁抱,我坐在熱鬧的商業區街邊吃便宜美味的三明治,眼睜睜看著那個試圖向我提供擦鞋服務的小童被看似執法人員的壞脾氣大人拖走,我訝異當地連鎖品牌的冰淇淋商鋪裝潢得如此美輪美奐,下一秒推開擦拭得一塵不染的落地玻璃窗走出去即被牽著年幼孩子的愁容母親伸手索討金錢,我坐在四等火車的上層臥鋪熱得一身黏答答,底下的一家子老幼快樂地分食著幾個便當飯, 我看見他們看我的眼神充滿奇異,而我忘了自己瞅睨他們時其實有多窩囊。



我在印度不具太大意義,我沒有翻轉任何一個人生的能力,即使賞賜了那微薄的酬金,為某個他者提供了建構未來的基金,我其實只是他們眼角略過的一隅風景,既吹不動葉落,也掀不起漣漪。

印度一如以往,以她慣常的節奏前進後退著,沒有人能輕易搬動她根深蒂固的許多思想、習俗和態度,光是如斯杵在那兒,她就足以讓人戀上或嚇破膽,有些人從此頻頻往返,有些人自此只在夢裡相見都嫌多。



我試圖不投放太多個人情感在這塊次大陸上,但卻無功而返。

入世的我把錢財看得太重,所以一點點被唬詐就氣得七竅生煙,我容許世俗對她的偏頗評價進入我的心眼,所以任何風吹草動都驚得我武裝戒備全開,面對稍微好一些的硬體設備我便毫不羞赧地大歎舒爽,將早前信誓旦旦的什麼將心比心的謙卑全都丟進現代抽水馬桶裡,而在最直接影響自身健康的飲食三餐,我更是擅用資本主義發展的便利,確保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內臟沒有灌進太多不堪入口的髒污。



印度的百花繚亂繳械了我強裝出來的謙讓,表面上我企圖以不動聲色之姿觀察他們,實際上我卻在不經意之處反觀了更多的自己。就像愛恨一念間,苦難和希望同時盤旋的這座城市如一面鏡子,借眾生相來突顯各種未知人生的喜怒悲歡,觀照出異國旅人知悉卻總是忽略的自我意識。

回到書桌前,我努力抖去黏附在衣服和髪隙間的各種細瑣偏見,開始重新審視旅人和印度之間若即若離的曖昧與陌生。胡晴舫說:「而我的角色,只是暫時活在他們身邊的田野工作者,我的任務便是觀察他們,不加評論地客觀記錄他們的聚落形態。」



縱使知道到頭來我還是會摻進過多的個人情緒,那一雙旁觀者的視線已足以讓我看到,在潦倒和天堂之外,這個好壞參半的世間究竟何以值得我們如此眷戀不捨。



——寫於2017年11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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